在贫困、绝望与屈辱的冲击下,一股令人不安的潮流在派克维尔聚集起来。2017年6月,在霍克希尔德采访的时候,小小的派克维尔迎来了一次规模空前的极端主义聚会。聚会的主要召集者,是马修·海姆巴赫,他是一个新纳粹与白人至上主义分子,也是多个极端主义组织的领袖和积极参与者,比如总部在印第安纳州的“传统主义工人党”。
在派克维尔小镇附近的集会地点,海姆巴赫和前来参加集会的支持者拥有鲜明的辨识度:黑色或者迷彩军用外套,外加黑色的军靴或者棕色工人靴,他们举着纳粹万字符号旗,或者南北战争时期南方邦联国旗,甚至特朗普的巨幅画像。在集会上,海姆巴赫发表了一番激烈尖锐的演说:他把肯塔基,乃至整个美国中部落后地区人民遭遇的痛苦,都归咎于移民、黑人、政府以及自由派,号召人们集合起来,用手中的武器捍卫自己的权利,夺回属于自身个人的一切。
早在16个月前,海姆巴赫就因为参与特朗普竞选活动的安保工作而名声大躁:2016年3月1日,在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特朗普的一次竞选公开演说直接变成了骚乱现场,一位名叫恩万古玛的年轻黑人女大学生,由于在现场对特朗普表示抗议,遭到了海姆巴赫的推搡殴打,但恩万古玛用手机拍摄了自己遭受殴打的过程并上传到了社会化媒体;最终,海姆巴赫被处以90天监禁,但自此之后,海姆巴赫就成了全美极端主义保守派心目中的英雄。
为了探查海姆巴赫的内心世界,霍克希尔德壮着胆子,发出了采访邀请。出乎意料的是,海姆巴赫接受了采访,并且显得直言不讳。他告诉霍克希尔德,自己出生在马里兰州一个标准的中产阶级白人家庭,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但是,几个偶然事件让年少时期的海姆巴赫发生了改变:比如,一名黑人中学生曾持枪威胁海姆巴赫的母亲,只是因母亲出于认真负责,没有让他拿到及格分数。另外,由于身材肥胖和拗口的名字,海姆巴赫也在学校里受到了嘲笑和排挤,这更激发了他内心深处对于力量和男性气概的渴求,让他走上了一条崇拜暴力和极权的道路。在大学毕业后,获得教育学位的海姆巴赫申请成为一名教师,但由于自己平日的白人主义至上言论而遭到拒绝。这次挫折反而让海姆巴赫认为:种族平等、多元主义是一场精心组织的阴谋,目的正是迫害自己这样已经觉醒了的白人,进而把美国拖进毁灭的深渊。
有趣的是,海姆巴赫曾经想一度放弃自己的政治宣传事业,他曾经选择去一家汽车制造厂上班,但一些“反种族歧视组织”成员却人肉搜索出了他的下落,直接投诉到了工厂人事部,让海姆巴赫丢了工作。海姆巴赫于是对霍克希尔德说,通过这次变故,他觉得这些标榜反歧视、多元化的所谓自由派,简直是十足的伪君子。面对海姆巴赫这样的极端激进主义分子,派克维尔人内心的态度是矛盾的:首先,反对黑人的种族主义,是不受欢迎的。毕竟,即使在19到20世纪种族隔离现象最为严重的岁月里,派克维尔依旧是个相对和谐的保守小镇,这里的公立学校早在1950年代就开始接纳黑人学生,而在矿井中,黑人与白人工人并肩劳动,不分彼此。白人至上主义,只会让这里的居民想起当年3K党横行引发的骚乱,以及二战中纳粹德国的暴行。在采访中,很多人向霍克希尔德表示,阶层与财富差距让种族问题变得毫不重要,底层黑人和底层白人在心态、价值观上别无二致。
然而,海姆巴赫煽动性主张的另一些部分,例如关于那些美国中部衰落地区遭遇的不公与掠夺,却有效引发了派克维尔人的共鸣。毕竟,把自己的不幸推给一群处心积虑的坏人,确实能够有效减轻自己的羞愧与痛苦。对于这一点,敏锐的特朗普早就洞若观火:早在2016年总统大选期间,他就抓住了就业问题这个点,锻造了一件犀利的武器,那就是,不断重复宣称,拥抱全球化的精英背叛了美国民众的利益,放任工作机会流向海外。例如,在“铁锈带”重灾区俄亥俄州的一次选举集会上,特朗普就说:“自比尔·克林顿签署北美自由贸易协定以来,俄亥俄州失去了四分之一的制造业工作岗位。记住,每次你看到俄亥俄州的工厂关闭或社区被摧毁,这大多数都是克林顿夫妇造成的。”
在集会的围观者中,霍克希尔德遇到了一个名叫亚历克斯的当地人,他承认,海姆巴赫的演说,有些部分非常犀利,具有启发性,让自己的内心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亚历克斯也出生在一个“煤炭之家”,外祖父是煤矿工人,因为一次井下事故受了重伤,父亲是一名运煤卡车司机。在当地的煤矿工人子弟里,亚历克斯绝对属于“有出息”的那一种,学东西非常快,在感到煤炭工业走下坡路的时候,他就学会了修理电梯和打印机等别的设备,当上了一名维修工。最终,他用自己多年的积蓄和申请来的贷款,开了一家小电器修理行;另外,由于亚历克斯从小就有美术天赋,他还是当地一家文身店的合伙人。
然而,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期后,经济衰退对于派克维尔的打击越发明显,亚历克斯的修理行和文身店都破产了,妻子带着孩子也离开了他。为了偿还贷款,支付赡养费,亚历克斯卖掉了汽车和住宅,甚至把结婚戒指都送进了典当行。亚历克斯考虑过,是否离开奄奄一息的派克维尔,去大城市,比如芝加哥找工作,但是他立刻发现,这太难了:大城市只欢迎那些年轻,拥有高等教育背景和新技术的移民;同时,迁居还需要一笔启动资金,这些亚历克斯都没有。他对霍克希尔德说,派克维尔的人口之所以持续缩减,主要是因为那些拿到学历,有一技之长的年轻人都被东西海岸的繁荣大城市“吸”走了。
更糟糕的是,找不到固定工作,债务缠身的亚历克斯还多了一项难以启齿的固定开支,那就是定时购买奥施康定。在年轻时,亚历克斯不幸遭遇过一次持刀抢劫袭击,为了平复刀伤带来的持续疼痛,亚历克斯开始服用这种强力止疼药物,结果发现,它是一个缓慢吞噬自己的魔鬼。简单来说,为了营销利润,普渡制药公司刻意隐瞒了奥施康定严重的成瘾性,把它包装成一款完美的“万能药”。根据统计,被奥施康定伤害最深的,就是像亚历克斯这样,来自美国贫穷的地方的下层蓝领劳动者:他们缺乏必要的医药健康知识,又因为常年的高强度劳动,要忍受剧烈的疼痛。在派克维尔和肯塔基东部别的地方,奥施康定的泛滥程度,已经到了一种猖獗的地步:在矿工们聚集的小酒馆里,几颗奥施康定就能换来一晚上无限供应的烈酒,当醉酒的感觉和药效一起发作时,工人们才会暂时忘记肉体上的痛苦。
和其他信奉自力更生精神的派克维尔人一样,长期以来,亚历克斯都认为,自己的不幸和贫困,源于自己不够努力或者错过了某些机会。但是,海姆巴赫的演说,却让他的心中,泛起了全新的波澜:他对霍克希尔德说,他一直相信美国社会能对不公进行谴责和匡正,他自己也会热情参加;但令人疑惑的是,为什么派克维尔和自己遭遇的苦难,不能像其他社会事件一样,引发关注?
另外一件事,让亚历克斯彻底把怨气撒向了政府,已经寄居在亲戚家的他,突然收到了一纸罚款通知书。原来亚历克斯出售的房子还没有买主,但镇政府却又出台了新规定,没有完成交易的房子草坪,依旧需要原来的房主维持打理,否则就会被罚款。亚历克斯认为,这就是一味扩展政府规模和职能的过错。为了养活这个大而无当的政府,居然想出了这种用罚款来创收的主意!
霍克希尔德总结说,最近20年来,类似的辛酸故事在派克维尔,派克县,乃至整个肯塔基州东部都司空见惯:一个勤劳的煤矿工人,男性,白人,上有老下有小,然后中年遭遇失业。他发现,自己能找到的就只有那些时薪9到10美元的临时服务业工作,收入压根无法支付家庭开支和孩子的学费,连损坏的屋顶都只能自己修理;他只能丢下自尊和面子,开始申请失业救济金。这一切到底该怪谁呢?他一开始还遵循自己父辈的训诫和小镇上的传统,认为是自己不够努力,然后,他又通过电视、网络和广播电台,模模糊糊知道了奥巴马政府接连推出的《总统气候行动计划》,以及《清洁电力计划》,这对美国煤炭开采业与燃煤发电行业来说,是一记重击:那些政府高层和环保专家的话术听起来既复杂,也和自己无关,但这些举措带给自己的失业和经济困窘,是实实在在的。
不仅如此,这些失业的蓝领工人又发现,自己不仅失去了经济收入,还失去了同胞的尊重和理解:在媒体上,那些来自东西海岸,被所谓自由派掌握的新闻媒体,说由于污染和落后,整个煤炭行业是肮脏、不道德的;而失业的自己,被贴上了懒惰、不思进取、保守的标签;更令人生气的是,在家乡的报纸上,一些媒体人还宣称,像他这样领着失业救济金,又无法给社区按时交纳公用设施维修费的人,是寄生虫。总之,像派克维尔这样的贫穷的地方,正在遭受着双重歧视:既因为囊中羞涩,又因为身上被贴的保守愚昧标签。
雪上加霜的是,美国中部乡村地区民众,还明显地感觉到,不仅在现实中,甚至在美国主流的文化叙事中,自己也被忽略,甚至侮辱了。曾几何时,在西部片与战争电影的黄金时代,中西部乡村地区的美国人,在银幕上是锄弱扶强的牛仔,坚韧的父亲与家长,战场上的英雄好汉。然而,到了六七十年代之后,一切都改变了,银幕上的乡村美国人守旧、愚蠢与落后,甚至诸如《得克萨斯电锯杀人狂》,或者《致命弯道》这样的恐怖片,直接把中部落后的乡村地带,描绘为黑暗、残忍与恐怖的象征。
2020年10月底,临近当年大选投票日的时候,肯塔基州政治活动家福特利用互联网和线下宣传,组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汽车巡游,目的是为特朗普拉票。共有来自肯塔基、阿拉巴马、俄亥俄等十几个州的特朗普支持者驾车参加,加入的汽车最终突破了5500辆,绵延几十公里。几天后,福特喜气洋洋地在社会化媒体上宣布,由于自己和支持者的努力,派克县选民有80%投票给了特朗普,于是派克县所在的肯塔基州第五选区,成为全国闻名的,共和党铁杆选区。
福特曾竞选过国会众议员,也出身于一个肯塔基煤矿工人之家,现在是一名商人,属于肯塔基传统“红脖子乡巴佬”里的精英。福特的主业,是能源基础设施建设,因为他在商务旅行中发现,派克县,乃至整个肯塔基州,正在和发达的沿海地区拉开差距,从互联网光纤通信、高速公路这样的基础设施,到产业体系与劳动人口数量等等。
福特告诉霍克希尔德,他和这片孕育自己的乡土,无法分割,无论是自己的买卖,还是从事的政治宣传活动,目的都是让凋敝的家乡重新繁荣,让这些失业的人获得工作;所以特朗普的政治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一经提出,就彻底打动了福特。
福特向霍克希尔德强调说,自己对特朗普的支持,以及对自由派的反对,是基于自己日常的生活见闻:汽油和基本食物,例如鸡蛋的价格在飞涨,身边一些生活困窘的朋友连医保都支付不起了:而汽油在2016年的均价是每加仑1.7美元,2020年就涨到了3.4美元。福特气愤地说,民生已经如此凋敝,可政客们还在新闻媒体上讨论堕胎和性别选择自由,这简直是压根分不清轻重缓急。另外,福特还认为,肯塔基州的富裕地区,正在对派克县持续抽血,根据福特自己的统计,在派克县政府获得的煤炭开采税里,每1美元中,只有区区7.6美分用于派克县自身的发展与建设,其他钱都通过种种渠道被整个肯塔基州另外的地方拿走了。这种不公平的现象,还是要怪,他们标榜的大政府和再分配政策,让自己的故乡成了牺牲品。更令福特这样的保守派美国人恼火的是,在这种情况下,精英无视美国乡村民众的牺牲和痛苦,还要对自己进行贬低,比如2016年,希拉里·克林顿曾在公开场合说“特朗普的支持者是一群可悲的人”。福特说,正是这些林林总总的原因加在一起,让自己坚定地选择了特朗普。
在许多东西海岸自由派新闻媒体的描述中,特朗普是个劣迹斑斑的说谎者,他欺骗了所有支持他的人。但是,在采访中,霍克希尔德发现,在派克维尔,像福特这样的特朗普支持者却清醒和现实得多。福特和自己的朋友,一位在当地影响力很大的保守派牧师哈里森,都对霍克希尔德说,他们清楚特朗普是怎样的人,也并不同意他所有的政策。例如,福特就说,自己对偷渡客并没什么抵触,相反,他认为其中许多人身体力行,实现了自己的美国梦。
但是,美国的情况已经危急到了这样一种地步:他们都以为必须借助一个类似特朗普这样的恶霸,才能打败那些危害更大的恶霸。当然,在派克维尔,并不是所有的特朗普支持者都是这样,对那些更加贫困的蓝领工人和失业者,一种更微妙的情绪已经根深蒂固:霍克希尔德分析说,特朗普关于自己2020大选胜利“被偷走”的言论,引发了包括派克县在内,全美国落后地区下层民众的共鸣。因为在这些贫困的选民看来,自己曾经的幸福生活和努力实现“美国梦”的机会,也和特朗普2020年的胜利一样,被一些人窃取了。
另外,特朗普和他的团队,很熟悉普通底层美国公众的心理,所以采取了一种相当高明的宣传策略。霍克希尔德说,特朗普的公开演讲里越来越充斥着激烈和耸人听闻的词汇,比如“灾难”“入侵”“重大危机”等等。有一条经验,说如果想有效劝导人接受自己的主张,恐惧是一种最为适合的情绪:通过激发受众的恐惧,信息制造者就能成功地让受众产生持续的焦虑和担忧,然后进一步引导受众按照自己的建议做出抉择和行动。如此一来,就很容易让那些生活不如意的美国底层民众,把对自己生活未来的担忧,转换为对特朗普的认同。